江北的春天总比江南迟许多,直到三月初,太行山中大小的溪水才渐渐丰沛起来。一抹嫩绿先从山涧的石缝间透出,悄悄地、不动声色地往两侧的山坡蔓延上去,不过几日时光,竟晕染了整个山谷。放目看去,满眼深深浅浅的绿。

叶小七倚在一块巨大的山石后,百无聊赖地用刀尖轻轻地挑着地上刚冒芽的嫩草,小声问身旁的辰年:“辰年,探到的消息准吗?确定他们会走这条道?”

辰年嘴里叼着一根草尖,没有应声,只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谷口,慢慢地点了点头。

叶小七是个定不住的性子,好容易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小声叨咕:“辰年,不是我说,你真不该来揽这票买卖。我可是听说有官兵暗中护着呢,估摸着是来头不小。这肥不肥的还不知道,倒是够硬的,偏又赶上穆爷不在,就咱们这些人,可别再崩掉了牙。”

辰年心里本就有些犯虚,听他这样说更是烦躁,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问:“你那张嘴能不能歇一会儿?”

叶小七这才讷讷地停了嘴,转眼却看到藏在不远处的何二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身子,抻长着脖子往下望。叶小七心里那点不痛快便找到了出处,抬了手臂用刀指点着何二,压低着嗓门骂道:“看你娘的看啊?一会儿教人瞧出了破绽,老子弄死你。”

何二性子懦弱,被叶小七骂一通,吓得赶紧缩回了身子,消失在山石之后。

叶小七这里却还不肯罢休,嘴里正骂骂咧咧的,旁边的辰年却是突然低声喝道:“别出声,来了!”

叶小七忙闭了嘴,转头看向山谷那头。就见有两个轻骑从谷口驰入,拍马在谷内转了一圈,然后留了一骑在那边出口处,另外一骑又沿着原路跑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虽还不见人影,却已是能隐隐听到咕噜噜的车轮声,夹杂着嗒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那声音在山谷之中回荡,渐渐变大,越发的清晰起来。又过了片刻,便能看到一队人马护着几辆马车,不急不忙地进谷来。

最当头的是个骑着白马的青年男子,由几名身姿矫健的骑士簇拥着,沿着溪边蜿蜒的山道缓缰而行。几辆马车都被夹在了队伍中间,最后才是那些装满了货物的大车。

叶小七眼睛毒,仔细地看了片刻,悄悄地凑到辰年身边,压低声音说道:“你看那些骑马的,穿着虽然各不相同,可马鞍、马镫这些东西都是一样的,分明是军中制式的。这么看来,还真是官兵护送,咱们下不下手?”

他正在辰年耳边低声嘀咕着,谷底的那个青年却是突然勒停了马,抬头往辰年的藏身处看了过来。

辰年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扯着叶小七伏低了身子,同时心中暗暗诧异,这人怎会如此警觉?隔着这么远,难不成他还能听见自己这里的声响不成?她略一思量,偷偷地向身后比了一个暗号,示意大伙都先按兵不动。

叶小七张了嘴还要说话,却遭了辰年一记横眼,吓得赶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辰年从鼻腔里低低地冷哼了一声,借着山石隐藏着自己的身形,悄无声息地往五六丈外的另一隐蔽处摸了过去。那一处的草木长得更茂盛一些,将辰年原就有些瘦弱的身子遮了一个严实。她扒开面前刚泛出绿的杂草,再次定睛往谷中瞧去,见那青年虽然仍抬着头四处打量着,视线却没有再落在她的藏身处。

辰年不由得松了口气。

谷底的山道上,有侍卫策马贴近了青年身侧,恭敬地问道:“世子爷,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青年闻言只淡淡地笑了笑,视线仍放在山谷两侧的崖坡上,却是答非所问地说道:“太行山中风光果然与江南全然不同,山不柔水不媚,却独有自己的一份肆意洒脱。”

正说着,有人从后面拍马赶上来,传话道:“世子爷,表小姐问怎的突然停下来了,可有什么事?”

青年回身看去,果见队伍中间的那辆马车上探出一个小丫鬟来,犹自往这边望着。他笑了笑,策马掉转了头,往那马车处去了。

小丫鬟正撩着车帘子翘头往前面看,见青年竟然策马回转,口中低低地“哎呀”了一声,一下子缩回了车内,忙不迭地叫道:“小姐!小姐!世子爷往这边来了!”

说话间,青年已是到了车前,假装没有察觉车厢内的动静,只笑着问道:“又坐不住了?”

话音刚落,车厢侧壁处的帘子被人从里面撩了起来,露出个眉清目秀的少女来,满脸讨好地看着青年,央求道:“好表哥,你再让我出去透透气吧,坐了这多半日的车,闷都要闷死了。”

青年不为所动,微笑着摇了摇头,拒绝道:“此处地形险要,又惯是山匪出没之地,要早些过去才好。待出了这个山谷,你再出来吧。”

少女闻言立时垮下脸来,不满地嘟囔道:“表哥净诳我,自从入了这飞龙陉,一个山谷接着一个山谷,不是入山谷就是出山谷!人都说百里飞龙陉风光旖旎,可怜我白白走了一遭,竟然是坐了一道的车!”

少女边说边窥着青年的脸色,见青年面上一直挂着微笑,像是很专注地听着自己的话,便又换了语气,撒娇道:“表哥,你就让我出去骑会儿马吧。免得到了冀州被娴儿嘲笑,她去泰兴的时候还专门向我提过飞龙陉的景色呢,说那次可是骑马过的飞龙陉。”

青年嘴角带着浅笑,心平气和地说道:“那次有薛将军带了一千兵士相随,情形自是与我们不同。”

少女听了再无话说,赌气一般摔下了车帘子。青年瞧她如此,颇为无奈地笑了笑,策马往队伍前端行去。

陡坡上,辰年早已是等得有些不耐,偏叶小七又追过来问她怎么办。辰年看了看那些马上的护卫,又看了看后面那几辆满载的大车,略一犹豫之后,心中的贪念终还是压下了那一丝胆怯。

“准备动手吧。”辰年轻声说道,顺手扯下了一片细长的草叶,轻轻地抿在了唇间。一串婉转的鸟鸣声从她的唇间溢出,就像是山间的鸟雀突然被山谷中的人马惊动,清脆响亮的叫声倏地在山间响起,打着弯地窜向云霄。

很快,别处的鸟雀也跟着叫了起来,一串串的鸟鸣声此起彼伏,相互呼应般在山谷中回荡。

山道上行走的人们大都被这突然响起的鸟鸣声搞得有些意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寻找这声音的来源地。紧跟在青年身侧的那个护卫却是面色一变:“世子爷,情形不对。”

青年的手扶上了身侧的剑柄,面容却是十分镇定,只冷静吩咐道:“带着人将表小姐的车护好。”

那护卫正应声欲走,却忽听得前面传来轰隆隆的一声巨响,就见山道前方十几丈处,一棵巨木携着山石碎块从陡坡上滚下,眨眼之间就将山道堵了个严实。

山道上的人马尚未在这场突然袭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辰年已从藏身处猛地站起身来,手中紧紧地握着钢刀,大声叫道:“此山是我栽,此树是我开,要打此处过,留下买路财!”

叶小七用手捂住了脸,十分无奈地纠正辰年道:“错了,老大,说反了,你又说反了!”

山道上的青年抬脸静静地看了辰年片刻,忽地哑然失笑。

他这样一笑,辰年却是突然发觉此人面容长得极为俊美,一时不由得瞧得有些睖睁。直到叶小七在身旁悄悄地戳了戳她,这才猛然回过神来,顿觉得脸上一片火烫,忙挥了挥手中的刀以壮声势,高声叫道:“笑什么笑?老实地留下马匹财物,咱们就高抬了手饶了你们性命。否者,别怪小爷我心狠手辣!”

她虽穿着男装,那清脆的嗓音却把她的性别暴露无遗。青年微微眯了眯眼,已是能确定眼前这少年乃女子所扮,又见她这样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非但没有被她的言辞所恐吓住,反而觉得这山匪十分有意思,不由得轻轻地弯了弯嘴角。

那边,叶小七生怕辰年这第一次买卖再闹出什么笑话来,忙在一旁跟着补充道:“底下的兄弟们,咱们是太行山清风寨的人马,咱们大寨主是个吃斋念佛的好脾气,只要大伙乖乖听话,就不会伤你们的性命,大家莫要惊慌。”

他虽这样喊着,却也看出山道上的人其实并不见惊慌,那些护卫更是训练有素地分作了几拨,将几辆马车都护了起来。叶小七心里更是犯起了嘀咕,忍不住轻轻地动了动嘴唇,低声对辰年念道:“还真有些硬啊……”

同时,青年身边的护卫也悄声对青年禀报道:“在这太行山中,清风寨的人是出了名的不好惹,可看着这带头的明显是个雏儿,会不会是别处假借清风寨的名头?”

青年没有说话。

那护卫又低声说道:“世子爷,要防备他们从坡上滚下巨石伤人。”

青年这才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抬脸直视着辰年,朗声问道:“留下财物可以,但是阁下不能伤害我方的人,尤其是不能惊扰我车中的女眷。”

这话一出,辰年与叶小七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意外,都想着这块骨头难啃呢,却没想到这男子竟是一块软骨头,三两句话就被吓住了,白白长了这样一副好皮相。

辰年给了叶小七一个眼色,叶小七当下便应声道:“好说,好说,你们先把刀剑都丢在地上。”

青年便真的吩咐手下的人都把刀剑丢在了马下。

辰年心中一松,转头低声交代叶小七道:“你带着人守在上面,我带些人下去!”

说完不等叶小七反对,自己先提着刀带着几十个人往山下跃了过去。她径直来到那青年的马前,握着钢刀冷声喝道:“下马来!”

那青年含笑地看她片刻,从马上伏下身来,似笑非笑地问道:“姑娘,你只劫财吗?还劫不劫色?”

辰年一下子被问愣了,呆呆地看了那人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她这是被人调戏了。她在山匪窝里长到了十六岁,就从没人敢对她说过一句轻浮的话,怎么也想不到会在今天遭人调戏。

辰年无语,一时之间只觉得心中莫名复杂,也说不出到底是喜是怒,是悲是愤。

她愣愣地看着那青年,那人也回望着她。

两人就这样大眼对小眼地瞪了半天之后,辰年恼羞成怒,率先发难,手腕一转刀锋就向着青年身上抹了过去。与此同时,青年的手也迅疾地伸出,先用指尖当的一声弹开了刀片,然后平掌直拍向辰年肩头的云门、中府两穴。

辰年虽常与人喂招练手,实战经验却是极少,此刻一击不中反遭急袭,心中难免有些慌张。她下意识地侧身避开了他这一掌,尚不及回击,他下一招又紧接而至,凌厉的掌风迫得辰年向后压下腰去。半途他忽地变掌为抓,一探身抓住了辰年的腰带。

辰年只觉得腰间一紧,整个人都被青年从地上提了起来,下一刻便又被他掼了出去,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山坡上的叶小七等人都看傻了,眼睁睁地看着辰年在空中腾云驾雾地“飞”了一段距离之后,径直砸向了对方一个护卫的马上。

辰年正面朝下地拍了下来,被护卫身前的马鞍硌得几欲吐血,连手中的刀都扔了。

那个护卫一把摁住了辰年,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了把匕首来,一下子压在了辰年的后颈处。

这可真是教例一般的擒贼先擒王啊!

局势骤然逆转,叶小七又急又慌,欲哭无泪,只恨早上出门的时候没看皇历。他故意不去看被人制在马前的辰年,虚张声势地喊道:“你们不想活了?连清风寨的人也敢动!快快放了她,不然教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底下一行人都对叶小七这种毫无说服力的威胁置若罔闻,不慌不忙地拾起了早前扔在地上的兵器。那青年更是从容不迫地整了整袖口,脚跟轻轻一磕马腹来到辰年面前,俊脸上仍带着三分笑意,十分体贴地向辰年建议道:“姑娘,叫你们的人都从山坡上下来吧。山高坡陡的,别再摔伤了人。”

辰年抬着脸看他,气得差点吐血,指着他放声骂道:“小子,你先别狂!小心一会儿教你吃不了兜着走!”骂完了,又扯着脖子对叶小七喊道,“小七!不用管我,带着兄弟们下场子!”

叶小七却是不肯依,表情纠结地叫道:“老大!”

辰年急红了眼,怒道:“下场子!拉地硬些!”

青年等人不知道辰年这说的是山匪惯用的黑话,听了还当是她叫手下不用顾忌,直接动手。一众人忙都将兵器挡在身前做出了防卫的姿势,就见站在坡上的那个匪首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恨恨地跺了跺脚,终于气急败坏地叫道:“下场子!”

然后就带头……跑了,就连开头随着辰年冲下来的那几十号人也都呼啦一下子四散着跑了个干净。

青年默默无语地看了半晌,低头看辰年,很是好学地问她:“下场子是什么意思?”

辰年还在马背上趴着,后颈上还被人压着把锋利匕首,她揣度了一下眼下的形势,老实答道:“撤退。”

青年缓缓点了点头,又问:“那拉地硬些呢?”

“跑得快点。”

青年忍不住翘了嘴角:“那你怎么办?”

辰年看着他,认真地威胁道:“你最好放了我,不然你们一定走不出这飞龙陉。”

青年给了辰年一个温和浅淡的笑容,转头叫人速去清理山道上的滚石落木。过了一会儿,护卫们便清了一条道路出来。青年这才又转头吩咐护卫:“先把人捆起来,就拴在马后跟着吧。”

那护卫也是个能人,一手摁了辰年,一手取了绳索,麻溜地将辰年捆了一个结实,然后随手往后一丢,辰年就稳稳当当地双脚落了地。

青年还回头好心地关照辰年:“若是觉得跟不上,就说一声,叫郑纶走得慢点。”

辰年将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恨恨地瞪着他,答道:“多谢关照,我记下了。”

“客气了。”青年不在意地笑了笑,回身策马往前而去。他一走,后面的护卫也紧随而行,辰年被绳子拉得一个踉跄,只能跟着一同往前跑去。

这一回,队伍的行进速度比之前提高了不少,不用说也清楚,为的就是防备山匪的报复,想着尽快走出飞龙陉。只是如此一来,辰年就吃了大苦头。她双臂与身体绑在一起,跑起来十分不好维持平衡,若是换作普通人早就被拖倒了,也亏得她有一身俊俏功夫,临阵对敌虽然还十分稚嫩,可用在跑步上倒是不错。

辰年跟在马屁股后面连跑带跳,次次都是有惊无险,除了被扬了一头一脸的灰尘,吃了满嘴的黄土,身上倒是没受什么伤。

一路上,那青年只是策马疾行,连头都不曾回过一次,当真是个狠硬心肠,全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意思。就这样一口气跑出二十来里路,山道两侧的山势越来越平缓,眼看着就要出飞龙陉了,青年才缓缓勒停了马。

他一停,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

辰年也跟着停住了脚,一屁股就坐地上了,张着嘴死命地喘气,胸口喘得跟烧火的风箱一般。再看脸上连土带汗的,也是泥一道水一道,糊得像刚泥过的墙皮,连一口白牙都成了土黄色的,只眼珠子那里还能看到点白色。

青年转回头扫了一眼,目光落在辰年身上的时候,眉头就隐隐地皱了皱。可那表情转瞬即逝,还不等别人瞧得清楚,他的眉间又已是恢复了一片平和,嘴角往上弯了弯,竟拨转了马头往辰年处来了。

“站起来。”青年不紧不慢地说道。

辰年两条腿都像是灌了铅,早就不听使唤了,闻言只是仰着头瞪他。

青年面上仍带着淡淡的笑,手上却是毫不含糊,扬手就是一鞭,啪的一声抽到了辰年的脚边上。辰年立时从地上蹿了起来,若不是她小时候被制得狠了,不许她说脏话骂人,此刻怕是已经问候了青年的长辈。

“起来走走。”青年笑了笑,又吩咐一直攥着绳子那头的侍卫:“郑纶,牵着她慢慢遛遛。”

这话说得真是太难听了!辰年实在是按捺不住,忍不住张嘴骂道:“你——”

青年微微地眯了眯眼,问:“你什么?”

辰年自小在清风寨里横行霸道,哪里曾怕过什么人,今天落在此人手上已是够隐忍的,谁知还遭他如此戏弄。她脑子一热,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头又上来了,当下就接道:“你大爷的!”

青年眉间一冷,扬手又是一鞭,这一回却是往辰年的头顶落下。

辰年心中大骇,苦于手臂被绑不能阻挡,只能猛地往后仰身过去,试图避开这一鞭子。鞭子挟着劲风在她面前擦过,她只觉得鼻头一痛,再对着眼睛一看,鼻尖上已是见了红。她不过十六七的年纪,正是女孩子爱美的时候,见这人一鞭子抽破了自己的脸,顿时就傻了,眼圈一红,眼泪竟然都下来了。

青年没料着辰年竟然会哭,一时有些意外,哭笑不得说道:“你哭什么?我又没真的要杀你。”

辰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哭了,心中既是恼羞又是委屈,想赶紧把脸上的泪抹干净了,可偏偏两只手都被捆得结实,根本就腾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由着眼泪刷刷地往下流,一会儿的工夫就在脸蛋子上冲出了两道泥沟,倒是露出灰土底下红红白白的皮肤来。

那青年还低着头看她,辰年越发觉得自己丢人,她不肯示弱,抬着下巴恨恨地瞪着他,叫嚣道:“小爷我必报此仇,有种就报出你的名号来。”

青年听了却是不由得笑了,说道:“你连自己的名号都不敢报,却要来问我的名号?”

辰年磨了磨后槽牙,冷声说道:“谢辰年,清风寨谢辰年!”

“谢辰年?”青年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缓缓地点了点头,然后从马上俯下身子与辰年平视,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封君扬,你可要记住了,我叫封君扬,以后若要报仇可千万别寻错了人。”

说完了,他又对着辰年笑笑,也不再为难辰年,只吩咐郑纶将辰年带在马上,一队人重又出发。

辰年虽仍被捆着,但到底不用追在马屁股后面跟着跑了,又见鼻尖上的血已止住了,也不怎么疼,便知道伤的只是点外皮,不用担心以后没了鼻子。这样一想,她心中的惶恐就少了许多,也有心思合计起逃跑这件事情来了。

只要叶小七把信送回去了,寨子里就一定会派人来救她的,可谁会出马呢?是二当家还是三当家?还是说他们一块儿来?只可惜义父这会儿不在寨子里,若是他在,哪里还用得上别人动手!不过,也亏得他不在,他若是知道自己带着人下来做买卖,非得关她一年半载的不可。

辰年趴在马背上,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一会儿懊丧,一会儿庆幸。

这队车马又行了小半个时辰,便已是走出了飞龙陉,官道立显宽阔平整起来,众人俱暗暗松了口气,只要出了这太行山,山匪就不足为惧了。

封君扬察觉到众人的心思,却没说什么,只轻轻地勾了勾嘴角,转头吩咐身边的侍卫道:“到后面和表小姐说一声,她若是还想骑马,现在便可以出来了。”

侍卫领命而去。一会儿工夫,一位穿着淡绿衣衫的少女便从后面策马追了上来,正是封君扬的表妹芸生。芸生先上前笑嘻嘻地与封君扬打了个招呼,又故意勒缓了缰绳落后一步,眼珠滴溜溜地一个劲地往辰年那边转。

封君扬察觉到她的小心思,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芸生见状胆子越发大了,一拉缰绳靠近了郑纶的马旁,歪着头好奇地去打量辰年的模样。正看着,辰年却是猛地抬起头来,冲她恼怒地龇了龇牙。

芸生被辰年骇了一跳,紧接着又哈哈笑了起来,指了辰年对封君扬大声叫道:“表哥,表哥,这个人脸蛋长得团团圆圆的,像个大阿福似的,很是讨喜啊,她真的是个山匪吗?”

她不过是句无心之语,不承想却正踩在了辰年的痛脚上。辰年其实人长得不胖,可偏偏脸上有肉,往好听里说是苹果脸蛋,说白了就是张团子脸,红红白白的倒是极得长辈们的喜欢,可就是没什么异性缘。

眼下时兴的是柔弱型美人,小巧的瓜子脸才是王道。寨子里二当家的女儿小柳,长得明明不如她白净,五官也不如她好看,可就因为有一副弱柳扶风的身姿和一个尖尖的小下巴,还没到十四就有媒婆上门提亲,而她谢辰年都满十六了,媒婆都从来没登过她家的门。就连寨子里的少年人,远远地见到了小柳,话还没说呢,脸就先红了。而换成了她,他们第一个反应几乎都是转身就走。

辰年越想越是糟心,心中直叫晦气。要说她今日可真是倒霉到家了,出师失利不算,还遇到这样一对兄妹,哥哥先用言语调戏于她,妹妹又来踩她的痛脚,都是可恨到家了。

封君扬在前面听了芸生的言语,拨转马头走到辰年身旁,忽地一探手抬起了她的脸来。辰年一愣,就见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了一圈,又掏了一方帕子出来细细地抹净了上面的灰尘泥土,这才轻轻地扬了扬眉毛,把她的脸转向旁边的芸生,笑道:“这么一看果真是有些像。”

芸生拍手而笑,说道:“表哥,就把她给了我吧,做我的大阿福。”

封君扬笑了笑,刚要开口说话,那边辰年已是怒不可遏,张嘴就向他手上咬了过去。亏得他手撤得快,这才没被她咬狠,只落了个浅浅的牙印。封君扬怔了怔,气得笑了,问辰年道:“你属狗的吗?”

辰年双目圆睁,咬着牙怒气冲冲地瞪着他,越发显得两个脸颊肉肉的,都教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掐一把。封君扬的视线在她脸上多停了片刻,这才浅浅一笑,移开了目光。

一旁的芸生瞧辰年脸红脖子粗的,还当是趴在马背上难受的,忍不住好心说道:“表哥,你看她脸憋得这样红,一定很是难受,就别叫她趴在马上了,不如叫她坐起身来吧。”

封君扬扫了辰年一眼,对着郑纶点了点头,说道:“就听表小姐的吩咐吧。”说完也不再理会他们,率先策马往前而去。

郑纶二话不说一把就将辰年提起来放到自己身前侧坐。可辰年手臂被捆得结实,根本无法保持自身的平衡,哪能在马上坐得住,身子晃了几晃非但没能坐稳,反而往后仰倒了过去。郑纶忙伸手拽了她一把,谁知手上力气又稍大了些,竟一下子又把她拽到了自己怀里。他顿觉十分尴尬,忙着又将辰年往外推。

他这般又拉又推的一番折腾,好容易才将辰年扶稳了。辰年却已是忍不住怒了,气得问道:“你到底有完没完?不就是碰了你一下吗?你又不是大姑娘,你搡什么搡?”

辰年这样侧坐在郑纶身前,两人身体难免擦蹭,郑纶本就有些不自在,闻言更是觉得尴尬。可他自恃身份,不屑和一个小姑娘做口舌之争,于是便也只是冷下脸来,抿着唇不言不语。

芸生瞧他们两个这般模样,反而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掩嘴而笑,故意打趣郑纶道:“郑纶,你白白是个男子,竟然还不如一个姑娘家率性洒脱。”

前面的封君扬头也不曾回一下,却是忽地说道:“郑纶,叫她自骑一匹马。”

郑纶如蒙大赦,忙叫旁边的护卫腾出一匹马来,将辰年移了过去。辰年身上的绳索虽未被解开,可好歹是自己独自跨骑一匹马,又有郑纶在旁边给扯着缰绳控马,情形倒是比之前好了许多。

这一路上频添变故,队伍的行程被耽误了不少,眼瞅满天的云彩都拥着日头往西边堆了去,就有个熟悉路况的护卫上前请示封君扬:“世子爷,天黑之前怕是赶不到驿站了,怎么办?”

封君扬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头,身旁的芸生倒是有些兴奋,问道:“那今天晚上是不是就要露宿在野外?”

封君扬没答话,反而是往辰年处看了一眼。偏巧辰年也正好看他,两人的视线正好碰了个正着。辰年并未躲闪,没好气地说道:“你别看我,我也不知道寨子里的人什么时候会来救我。”

封君扬没想到辰年就这样把他心中所虑直说了出来,不觉有些意外。辰年瞧他这般模样,心中忽地一动,便说道:“你不如就此放了我吧,咱们谁也别记谁的仇,权当交了个朋友。以后只要是你过飞龙陉,就是搬座金山扛着,我清风寨也定然不动你分毫,怎么样?”

封君扬看着辰年笑了笑,淡淡说道:“不好。”

辰年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也跟着笑了,又问道:“怎么,你非得把我绑到冀州府的大堂上去治罪?”

封君扬还没有答话,芸生倒是先急着央求他道:“表哥,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家,定然是被生活所迫才会落草为寇,也怪可怜的,咱们好好教训一番就是了,何必非要送她去府衙。”

辰年听得十分意外,暗道这个千金小姐倒是少有的心善。

正说话间,前面却传来了一阵嗒嗒的马蹄声,辰年等人不由得都抬眼看了过去,就见大道那头有人纵马由远及近,不一会儿工夫就到了眼前。马上之人身穿玄色衣袍,身姿笔挺,腰侧佩刀,因头上戴着斗笠,也看不清相貌,只在斗笠下露出些许发丝来,竟是黑白掺杂,银光闪闪。

众人的目光皆被他所吸引,芸生更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恨不得揭了那人的斗笠,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唯独辰年看过一眼之后就飞快地低下了头,连胸都佝偻起来,只想着能把脑袋埋到怀里去。

因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辰年的义父穆展越。

封君扬眼角余光扫到辰年这般情形,心中忽地一动,不动声色地将手按向腰间。谁知穆展越却是在几丈外就勒停了马,抬头往众人这边看过来,只说道:“放了她。”

封君扬笑了笑,道:“阁下这不像是求人时该有的语气。”

穆展越不急不怒,漠然道:“我没求人。”

封君扬眉梢微扬,又问道:“那阁下这是在命令我了?”

穆展越发冷声答道:“是。”

护卫中有人见他这般无礼,忍不住出声呵斥道:“放肆——”

话音未落,穆展越忽地从马上腾空而起,往这边飞掠过来。他身形极快,瞬间就到了刚才说话的那护卫马前,众人只见得寒光一闪,眼前似是一花,还不及反应,护卫身前的马头却是轰然落地,那坐骑硕大的身躯犹自又站立了片刻,才随着被斩落的头颅向前栽去,而那护卫的刀还未能出鞘,慌乱之中只能顺势往一旁滚了去。

众人一时都瞧得傻了,片刻睖睁之后才纷纷拔刀。唯有封君扬仍纹丝不动,只沉默地看向这一情景。

穆展越早已又落回到自己马上,衣衫上不见丝毫血迹,仿佛一直高坐在马上未曾动过。他缓缓地抬起手臂,将手中的长刀指向封君扬,淡淡吩咐:“放人,不然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众护卫闻言齐齐变色,不等吩咐便自动策马变阵,分出一部分人马将封君扬与芸生两人护在马后,另有五六人成扇形散开,各执兵刃缓缓向着穆展越逼压过去。

气氛正在紧张凝重之时,一直躲在后面的辰年突然坐直了身子,也顾不上郑纶压在她肩上的刀刃,只抻着脖子急慌慌地嚷嚷道:“别动手,都别动手,有话好好说嘛!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封君扬微微一愣,偏偏辰年又在他身后压低声音十分焦急地说道:“哎呀!你们可千万别惹急了他,我拜托你了,求你了。”

封君扬被她这颠三倒四的话搞得哭笑不得。穆展越听了却是冷声喝道:“辰年,你过来!”

辰年被捆得结实,身下坐骑的缰绳还攥在郑纶手中,面前又挡了许多封君扬的护卫,如何能过得去?她却不敢和穆展越直说,反而遮掩道:“义父,等会儿,我有几句话和这人说。”说完了便看向封君扬,十分不客气地叫道,“你过来。”

封君扬稍觉意外,不由得抬了抬眉毛,却是策马向辰年处靠近了几步,在她身旁停住了马,轻笑着问道:“你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辰年却向前倾了倾身子,发现距离还是有些远,便又说道:“你再过来些!”

封君扬便又靠近了些,直到两匹马几乎都要贴在一起了,辰年才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义父轻易不会杀人,但是一旦开了杀戒,刀下就不会留活口,你千万莫要激怒了他。”

封君扬微微侧脸,斜睨辰年,轻笑着问道:“你这是在帮我?”

不知怎的,他的目光落在辰年的脸上,就让她觉得面皮子一阵发热,她忙掩饰地低低冷哼一声,下巴冲着芸生处抬了抬:“我是不忍心看她小小年纪就香消玉殒,再者我劫你们不过是求财,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何必要造这么大的杀孽。”

封君扬却是扯了扯嘴角,低声道:“你就这么确信我不是你义父的对手?”

辰年见他这般不知好歹,索性也不再劝,勉力保持着平衡坐直身子,不冷不热地说道:“你若不信,大可一试。”

封君扬却是看着她粲然一笑,伸出手去捏住她臂侧的绳索,指尖稍一用力,那绳索啪的一下应声而断:“走吧,”他笑道,“你说得没错,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何必要拼得你死我活。”

辰年有些惊讶,她本以为要费好一番口舌,没想到竟这般容易就说服了他。她一面揉着自己僵直的手腕,一面偷瞄封君扬的面色,就见他笑容温和,确实是一派风轻云淡之态。她便也跟着笑了笑,语带讥讽地赞道:“能屈能伸方为丈夫,阁下果然不愧为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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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君扬只笑了笑,没有接话。

辰年冷哼一声,从一旁郑纶手中夺过缰绳来,挺直着脊背,趾高气扬地向穆展越那边过去了。待人一到穆展越身侧,顿时没了气势,一低头一哈腰,十分讨好地叫了一声:“义父。”

穆展越却连理都不理她,将长刀插入刀鞘,一抖缰绳策马向前驰去。见此情景,芸生那里再也忍耐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辰年十分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却不敢在穆展越眼皮子底下招惹麻烦,只冲着芸生做了一个凶恶的表情,便急忙拍马追着穆展越而去。

待他们两人都走远了,郑纶才忍不住问道:“世子爷,为什么就这样放了他们?”

封君扬的视线转而落到地上那匹早已死去的战马上面,马颈是被一刀切断的,切口十分平整,如同刀切豆腐一般,不显丝毫滞重。此人这一刀虽是有意立威,可其出刀之快、力道之猛,却已是到了骇人的地步。谢辰年说得不错,他们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人是他的敌手。既然如此,何必还要做无谓的争斗?

封君扬抖了抖缰绳,淡淡吩咐道:“走吧,今夜无论如何也要赶到驿站。”

在他身后,夕阳已经快要没入黑黝黝的群山之中,伴随着几道灼目光芒,望不到边际的火红色从天地交接之处向上铺陈开来,由红渐渐变成了紫,又不知从何处开始加重成了青,最后汇入了满天的苍色之中。

芸生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不知为何,一种莫名的悲凉之感倏地跃上了她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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